每(mei)經記(ji)者｜岳楚鵬  鄭雨航(hang)  高涵    每(mei)經編輯｜蘭素英(ying)    

據新華社報道，美國總(zong)統(tong)(tong)特(te)朗普于8月1日宣布，他已下令解雇勞工部下屬的勞工統計局（BLS）局長埃麗卡·麥肯塔弗。特朗普公開指控她“出于政治目的操縱就業數據”，其怒火(huo)的直接導火(huo)索，是BLS當天(tian)發布的、令市場極度失望的7月就業報(bao)告。

報告顯示，美國當月新增非農就業崗位僅有7.3萬個，遠低于此前市場預期的10.4萬個。然而，更讓市場震驚、也讓特朗普(pu)無法接受的是，BLS同時宣布，將今年5月和6月的就業數據總計下修了25.8萬個。這意味著，此前兩個月公布的新增就業總計“縮水”了驚人的88%。

特(te)朗普的這一舉動，迅速將這位在聯邦政府工作逾20年的經濟學家推上了風口浪尖，也讓BLS這個百年統計機構的獨立性與信譽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然而，將這場風暴僅僅歸因于特朗普(pu)的個人風格，或許過于簡(jian)單。

事實上，早在特朗(lang)普(pu)此次“開刀”之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通過對過去25年多達300次美國官方就業數據修正記錄的梳理就已經發現，美國就業數據的初值與修正值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并非新鮮事。更重要的是，這些數據的極端高估與極端低估，似乎與美國總(zong)統(tong)(tong)大選的政治周期存在著某種“聯動關系”。（此前報道：美國就業數據受政治擾動）

因此，特朗普對美國非農數(shu)(shu)據真實性的懷(huai)疑，究竟(jing)是一時興起的政治攻擊，還(huan)是揭開(kai)了美國官方統計(ji)數(shu)(shu)據早已存在(zai)的“皇(huang)帝(di)新(xin)衣”？

圖片(pian)來源(yuan)：視覺中國-VCG111554851285

局長“下課”——“工作失誤”還是“政治操弄”？

特朗(lang)普(pu)在解雇令發出后表示，他剛得知美國的就業數據是由前(qian)(qian)總(zong)統(tong)(tong)拜登任命的官員麥肯塔弗負責統計的。他指責她在2024年大選前偽造就業數據，試圖幫助當時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里斯勝選。特朗普還在其貼文中(zhong)指出，類(lei)似的數(shu)據(ju)(ju)下調情況在今年年初也曾發生(sheng)，并且數(shu)據(ju)(ju)修正(zheng)的方向總是“負面(mian)調整”。

當天公布的數據細節，為特朗(lang)普的指責提供了看似有力的“彈藥”：BLS對5月和6月的數據進行了大幅下修，5月的新增就業人數從最初公布的14.4萬修正為僅1.9萬，6月的數據則從14.7萬修正為1.4萬。兩個月內，25.8萬個就業崗位憑空“消失”。

國金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宋雪濤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每經記者”）采訪時指出，這近40年來最大的雙月修正幅度，是一次罕見的“工作失誤”，客觀上為特朗普提供了解雇的理由。他表示，盡管不愿過度推測其是否反映了政治目的，但至少對于BLS的負責人而言，這次巨大的下修是一次重大的工作失誤。“‘客觀的工作失誤’為特朗(lang)普(pu)開除BLS局長提供了足夠的正當性，”宋雪濤認為，“特朗(lang)普并非‘憑空攻擊’，從客觀角度看(kan)，這些指控是(shi)‘有(you)的(de)放矢’。”

然而，BLS的前任局長威廉·比奇（William Beach）對此提出了嚴厲批評。他在X平臺上發帖稱：“埃麗卡·麥肯塔弗博士被無端解雇，開創了一個危險的先例，也損害了該局的統計使命。這加劇了美國總統對聯邦統計系統獨立性和完整性前所未有的攻擊。美國總統(tong)試(shi)圖(tu)找人為不受歡迎的經濟消(xiao)息背鍋。”

這場爭論的核心，直指美國就業數據的統計過程。宋雪(xue)濤在每經記(ji)者(zhe)采訪時解(jie)釋，非農報告主要基于對約12萬家企業(ye)(ye)的(de)調查問(wen)卷，通過(guo)回(hui)收(shou)數據進(jin)行估算。在此過(guo)程中，BLS確實(shi)(shi)面臨一些流程上的(de)模(mo)糊之處(chu)，包括實(shi)(shi)際回(hui)收(shou)的(de)樣(yang)本數量，以及推算過(guo)程中的(de)復雜(za)性，例如季節性調整的(de)適用性，以及“出(chu)生-死(si)亡模(mo)型”（用于估算新成立和倒閉企業(ye)(ye)就業(ye)(ye)情況的(de)模(mo)型）在疫情后(hou)的(de)有效性下降等問(wen)題。

不過(guo)，宋雪濤也(ye)強調，從(cong)整體數據來看，過(guo)去幾(ji)個(ge)月的非農調查回收(shou)率并(bing)未出(chu)現大幅下(xia)降。因此(ci)，這(zhe)次(ci)創紀錄的下(xia)修，很難不引發外界對其背后原因的猜(cai)測。

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現代院前副院長王在邦就對每經記者表示，美國勞工統計數據的波動不僅是經濟現象，也高度嵌入政治邏輯之中。“美國統計機構并不在政治真空中運作。盡管統計部門有對數據準確性的追求，但在現實運作中，很難完全不受政治力量影響。” 

他指出，美國明年將進入中期選舉周期，而美國勞工局統計官員大多是拜登政府時期任命的民主黨人。在特朗(lang)普全面重啟(qi)關稅戰的背(bei)景下(xia)，美國非農就業數據難看，既(ji)有客觀合理性(xing)也(ye)不排除(chu)政治(zhi)因素影(ying)響。

“特朗普近日解雇勞工局局長，看似是對不利就業數據的反應，實則反映其內外政策承壓后的焦躁與急切。”王在邦認為，特(te)朗普將(jiang)就業惡化歸咎于民主黨的政治(zhi)陰謀，而(er)非反思自身政策失誤(wu)，反而(er)削(xue)弱了公(gong)眾對其執政能力(li)的信任。

歷史的“巧合”——就業數據修正中的“大選魔咒”

特(te)朗普對(dui)就業數(shu)據(ju)“政治操弄”的指控，在美國政壇并非首次(ci)出(chu)現。共和黨(dang)人和民(min)(min)主黨(dang)人曾多次(ci)互相指責對(dui)方在勞(lao)動力市(shi)場(chang)上“做假賬”，試圖通過數(shu)據(ju)來影響選民(min)(min)情緒。

這種指責并非空穴來風。每經記者此前通過梳理2000年至2024年間美國非農就業數據的300次修正記錄，發現了一個值得關注的規律：非農數據的極端高估，往往多發生在美國總(zong)統大選年；而極端低估，則更多地出現在新總統上任的第一年。

2000年(nian)至(zhi)2024年(nian)美國非農數(shu)據修正情況（數(shu)據來(lai)源：BLS）

從統計數據可以清晰地看出，三個大選年——2008年、2020年和2024年——的非農數據初值分別被嚴重高估了87.7萬、71.9萬和25.7萬（僅為前幾個月數據），均為歷史罕見的極值。 一個有趣的巧合是，在這三次大選中，執政黨均未能成功連任。

2000年(nian)至2024年(nian)間，美國非農數(shu)據高估(gu)極值多發生在大選年(nian)（數(shu)據來源：BLS）

例如，在2020年，時任總(zong)統特(te)朗普正面臨民主黨候選人拜(bai)登的挑戰。當時，受新冠疫情影響，美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高失業(ye)率(lv)，就(jiu)業問(wen)題(ti)成為(wei)民眾最關注(zhu)的(de)焦點(dian)。然(ran)而(er)，當年公布的(de)非農數據初值卻異常(chang)“漂亮”，但最終(zhong)被證明(ming)是嚴(yan)重高估，當年非農數據合計下修了近72萬。

此前(qian)的2008年和此后的2024年，也上演了類似的劇情，只(zhi)是民(min)主黨(dang)和共(gong)和黨(dang)的位置互(hu)換而已。

與大選年的“高估”相對應的是，總統(tong)(tong)上任首年的數據則常常被“低估”。其中以2021年最為突出，當年非農數據累計上修了驚人的190.4萬，而這一年，正是拜登正式就任美國總統。此外，2001年、2005年和2013年這幾個總(zong)統上(shang)任首年，也均(jun)出現了(le)顯著的(de)低估和后續的(de)大(da)幅(fu)上(shang)修(xiu)。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事務研究所所長王義桅教授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從歷史經驗來看，美國新總(zong)(zong)統任期第一年的經濟數據通常較低，方便將問題歸咎于前任。而在大選年或中期選舉年，數據則往往較高，這有助于在競選中營造政績。” 

實際上，這種“引導”市(shi)場的操弄之所以可能(neng)實現，是因為非農(nong)就(jiu)業數(shu)據(ju)(ju)的首次(ci)(ci)公布(bu)(bu)和后續修正(zheng)之間(jian)存在一(yi)(yi)個(ge)(ge)“時間(jian)差”。一(yi)(yi)般來說，美國非農(nong)就(jiu)業數(shu)據(ju)(ju)在每月(yue)的第一(yi)(yi)個(ge)(ge)星(xing)期五公布(bu)(bu)，而(er)在接下來的兩個(ge)(ge)月(yue)中，BLS會對這一(yi)(yi)數(shu)據(ju)(ju)進行兩次(ci)(ci)修正(zheng)。市(shi)場和媒體最關(guan)注的，往往都是首次(ci)(ci)發布(bu)(bu)的數(shu)據(ju)(ju)，至于后面(mian)兩個(ge)(ge)月(yue)的修正(zheng)，關(guan)注度驟減，影響(xiang)力也弱很多。

失信的統計——最激進的沖擊尚未到來

圖片來源：攝圖網

就業數(shu)(shu)據與政治(zhi)周期的“巧合”，早(zao)已動搖(yao)了(le)民眾(zhong)對官方數(shu)(shu)據的信任(ren)。此(ci)前，《福(fu)布斯》就曾報(bao)道(dao)稱(cheng)，美(mei)國(guo)(guo)就業數(shu)(shu)據的下(xia)修動搖(yao)了(le)民眾(zhong)對本國(guo)(guo)經(jing)濟的信心(xin)。“盡管官方數(shu)(shu)據沒有表明美(mei)國(guo)(guo)經(jing)濟陷(xian)入衰退(tui)，但是大量美(mei)國(guo)(guo)民眾(zhong)認(ren)為‘美(mei)國(guo)(guo)正處在衰退(tui)中’，也(ye)不相信美(mei)國(guo)(guo)經(jing)濟的樂觀前景。”

美國公共服務(wu)合(he)伙組織（Partnership for Public Service）去年6月發布(bu)的(de)一項調(diao)查報(bao)告顯示(shi)，總體(ti)而言，美國民眾對聯(lian)邦政府越來越不信任。該(gai)報(bao)告甚至稱，這種愈(yu)發低迷(mi)的(de)信任度已達到“危機”水平。

王義桅指出，特(te)朗普是“操控輿論的高手”，善于借用數據講述對自己有利的政治敘事。 當前美國統計數據，尤其是就業數據，正成為特朗普(pu)為中期選舉造勢的重要工具。“特朗(lang)普需證明其關稅政策讓美國受益，而非如經濟學界批評那樣將成本轉嫁給消費者，推高通脹。”

他表示，當前制造業和貨物貿易相關的就業波動，正好可被特(te)朗(lang)(lang)普用來反駁“加稅致損”的質疑。“他的票倉集中在農業州，特朗普正試圖用(yong)數據為關稅(shui)辯(bian)護。”

除此之外，王義桅指出，美國當下可以被劃分為三股力量：一是特(te)(te)朗普(pu)代(dai)表(biao)的(de)“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GA）”陣(zhen)營，二是傳統金融(rong)資(zi)本(ben)勢力，三是以馬斯克為代(dai)表(biao)的(de)新(xin)技術資(zi)本(ben)。值得(de)注(zhu)意的(de)是，MAGA陣(zhen)營內部也(ye)出現分裂，金融(rong)資(zi)本(ben)也(ye)在科技化與(yu)傳統之間分化。這些(xie)結構性裂變，使得(de)數據、就業等民(min)生議題更易被政治化、工具化。

這種不信任感，并(bing)不僅限于普通民(min)眾(zhong)。每經記者(zhe)注意到(dao)，美聯儲在2023年6月(yue)的會議紀(ji)要中就(jiu)曾指出(chu)，一些美聯儲官員(yuan)也(ye)(ye)對當時非農(nong)(nong)就(jiu)業(ye)人(ren)數(shu)的強勁增長(chang)表示(shi)懷(huai)疑，認為它(ta)可能夸(kua)大了(le)勞動(dong)力市場的景氣度。花(hua)旗集團前外(wai)匯策略主管、深數(shu)宏觀（DeepMacro）聯合創始人(ren)兼CEO Jeffrey Young在接受(shou)每經記者(zhe)采(cai)訪(fang)時也(ye)(ye)指出(chu)，非農(nong)(nong)數(shu)據(ju)初(chu)值被過(guo)度夸(kua)大是切實存(cun)在的。

“一(yi)個(ge)統計機構(gou)的生死取(qu)決于信任，”曾在(zai)奧巴馬政府期間擔任BLS局長的埃里卡·格(ge)羅申說，“這(zhe)種信任一(yi)旦(dan)失去，就很難恢復了。”

宋雪濤進一步指出，此次的數據事件，應與本周的聯邦公開市場委員會（FOMC）會議，以及去年美國大選前美聯儲的突擊式降息聯系起來看。他直言，自特朗(lang)(lang)普對美聯儲降息問題表達超乎尋常的關注那一刻起，這些不按照特朗普意愿行事的美(mei)國(guo)機(ji)構的“信譽(yu)沖擊”就已經形成。

“先是美聯儲，然后是BLS，后面負責經濟統計的商(shang)務(wu)部經濟分析局（BEA）或許也難逃被攻擊的命運，”宋雪濤警告稱，“這個過程可能難言結束，對美國經濟最激進和最大沖擊尚未到來。”

他認為，從更廣義的角度看，無論是(shi)BLS還(huan)是(shi)美聯儲被質(zhi)疑，其(qi)原因都(dou)在(zai)于其(qi)本職工作(zuo)的偏差(cha)，乃(nai)至部分失職。他強調，經濟(ji)和政治密(mi)不(bu)可分，很(hen)難創造一個(ge)不(bu)受政治后果威脅的制度，尤其(qi)是(shi)在(zai)宏觀波動加(jia)大的過程(cheng)中(zhong)更是(shi)如(ru)此，只是(shi)這個(ge)平(ping)衡(heng)如(ru)今更難被把(ba)控。

對于數據本身對選民的影響，宋雪濤則認為可能有限。他表示，選民不需要經濟數據來告訴他們美國經濟究竟如何，日常的生活體感（如物價、薪資是否按時發放、是否漲薪等）才是最直接的“溫度計”。從這個角度看，美股和長端利率之所以成為特(te)朗普關注的“關鍵績效指標（KPI）”，正是因為前者直接影響美國普通民眾的財富，而后者則與美國房貸利率直接相關，這些才是特朗(lang)普真正想“控制”的、能夠直接影響選民“體感”的方面。

然而，當(dang)官(guan)方(fang)統計數據(ju)的(de)可信度本身(shen)成為(wei)政治斗爭的(de)焦點時，其對市場信心(xin)和(he)政策制定(ding)的(de)長遠影響，或(huo)許才剛剛開始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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